日心又新

《龍馬がゆく》與《龍馬傳》若干史實的異同之二

作者：洪維揚

在比較兩書所載史實的異同之前，我們要先了解兩書的性質。

《龍馬がゆく》即便後來出版單行本、文庫本，但最初是在『產經新聞』晚報連載，受到版面的限制，一天連載的字數也隨之受到限制，劇情要有極大的起伏有一定的難度；《龍馬傳》一開始就是NHK大河劇的原創劇本，扣除掉首尾兩回外，每回大概有四十五分鐘的內容，因此在劇情鋪陳上必須製造高潮才能吸引觀眾繼續觀賞。龍馬的故事相當吸引人，這是以龍馬為主角的戲劇先天上的優勢，但是如果編劇因而鬆懈，吸引人的故事收視率照常會低迷，《龍馬傳》從第二季後半到倒數第二回幾乎都處在低迷的情況，證明了在編劇這環出了問題，再好的故事也會失敗（去年的『江〜姫たちの戦国〜』也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說完兩者先天的不同後，接著就史實的部分來比較兩書的異同，由於遠流的《龍馬がゆく》尚未出齊，因此筆者是以一九九七年萬象久大圖書出版的《坂本龍馬——幕末第一豪傑》做為比較的版本。

一

《龍馬がゆく》一開始的年代是一八五三年三月，龍馬虛歲十九歲，得到土佐日根野弁治道場的小栗流目錄免許皆傳，意思是小栗流劍術的訣竅奧妙都已被龍馬學完了，日根野弁治的道場已經沒有龍馬可以學習了，他可以出來自立門戶。但是並沒有「確切」提到十九歲以前的龍馬以及龍馬的母親幸（我用「確切」是指提到的都是透過書中人物的回憶，而不是小說的情節）。

《龍馬傳》第一回就提到龍馬的母親幸為了無意頂撞上士的龍馬，拖著虛弱的病軀跪在上士面前哀求，並因而失去性命。有關龍馬的生母坂本幸歷史的記載相當有限，坂本家出身的她與入贅的婿養子坂本八平結為夫婦，生下權平、千鶴、榮、乙女以及龍馬共五位子女，大部分以龍馬為主角的小說都提到坂本幸的身體虛弱，在龍馬十二歲的時候逝去。

一般讀者看到這多半會認為坂本幸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然而正如我之前所提的坂本八平的五名子女都是由坂本幸所生，老大權平和老么龍馬差了廿一歲，換言之，坂本幸逝去時權平的年紀是三十三歲，坂本幸怎樣也應該快五十歲！事實上，坂本幸比八平還多一歲，可是《龍馬傳》找來兒玉清飾演八平（去年五月十六日因胃癌逝世，享年七十七歲，《龍馬傳》為其最後一部戲劇），由日本著名的芭蕾舞者草刈民代飾演坂本幸，兩者年紀的差異造成觀眾的錯覺。

二

眾所周知，龍馬很有女人緣，龍馬一生到過的幾個地方，除了越前、神戶和薩摩外都可看到愛慕他的女人的蹤影。《龍馬がゆく》一開始，龍馬在搭船前去江戶的路上（正確說來應該是從土佐出發來到阿波鳴門，改搭船隻進入大坂灣，上岸後再改陸路搭船過伊勢灣在尾張上岸改走東海道）認識土佐藩家老福岡宮內（孝茂）的妹妹田鶴，福岡家擁有三千石家祿的家世，一般說到福岡家，讀者會想到與越前藩的三岡八郎（由利公正）草擬明治初年政治準則依據『五條御誓文』的福岡孝弟，他生於福岡家的分家。

一個是堂堂廿四萬石的土佐藩家老之妹，一個只是半個武士半個商人的才谷屋次男，在講究階級出身的江戶時代，這種戀情想當然耳不會有結果。在《龍馬傳》甚或其他以龍馬為主的傳記、小說中，並沒有出現福岡田鶴這位女性，福岡田鶴很有可能是遼太郎先生個人杜撰出來的人物。據大部分龍馬的傳記所述，他的初戀對象是後來同為土佐勤王黨同志的平井收二郎之妹加尾，依《龍馬がゆく》和《龍馬傳》的描述，田鶴也好，加尾也好，後來都跟隨嫁到三條家的山內容堂之妹恆姬的侍女。

江戶時代，公卿的三條家與土佐的山內家有過數樁通婚的紀錄，如山內容堂的正室便是三條實萬（明治時代的內大臣三條實美之父）的養女，而三條實萬本身的正室也是來自山內家，實萬的兩個兒子公睦和實美都有山內家的血統。到容堂在位時，又將自己的妹妹恆姬嫁給實萬的長子公睦，公睦不幸早死（一八二八～五四），三條家改由實萬激進的次子實美繼位，《龍馬がゆく》和《龍馬傳》記載的田鶴和加尾到三條家當侍女，都是在公睦死後、實美成為三條家家督以後的事。

三條實美之父實萬在『安政の大獄』受到落髮、隱居的處分，年輕的家督實美遂成為攘夷派志士推戴的領袖，當然這不是實美能力卓絕之故，而是他高貴的出身，三條家隸屬於公卿的清華家，在公卿的排行中僅次於能夠擔任攝政、關白的「攝關家」（共有五家，近衛、九條、一條、二條、鷹司），在江戶時代最高能當到左大臣，如此顯赫的家世自然會被攘夷派志士奉戴為領袖。

加尾被送到三條家當侍女是文久元年（一八六一）十月以後的事，當時武市半平太已經成立土佐勤王黨，想要仿效長州藩舉藩攘夷般改變土佐的藩論，安排加尾到三條家當侍女其實是在三條家和土佐勤王黨之間當傳遞的信使。以今日的角度來看，每個人都可以很清楚的指出攘夷是愚蠢的行為，但是並不能因此而認為一百多年前的人愚蠢不已。

加尾因為擔任信使的角色與龍馬從此「永別」（他們之後還是有再見面的機會，只是沒能結為夫婦），當初讓加尾擔任信使的武市半平太、平尾收二郎等人一定沒有想到之後的政局風雲變幻，盛極一時的尊攘派會在兩年後的「八．一八政變」後一蹶不振，維持京都治安的會津藩兵、新選組、見迴組要逮捕攘夷志士，原本「默許」土佐勤王黨掌控藩政、被他們視為名君的隱居「老公」（對年老貴人的尊稱，在江戶時代則引申為對隱居的大藩藩主之尊稱，如水戶藩的齊昭）容堂翻臉如翻書般的大肆逮捕土佐勤王黨人，土佐藩的鄉士不管在京都或在自己的藩國都猶如過街的老鼠，我想，這種局面武市一定料想不到。

風暴過後，加尾回到土佐，由於收二郎已死去，為了繼承家門，平井家招贅婿養子，入贅的同樣也是土佐鄉士，是土佐勤王黨未被處死的少數幾位，名為西山志澄。維新之後出仕兵部省，明治六年與同鄉的板垣退助因征韓論而辭職，之後追隨板垣致力於自由民權運動，歷經立志社、愛國社、愛國公黨、自由黨，甚至當上前篇提到的坂崎紫瀾效命的土陽新聞社社長。憲法頒布後成立帝國議會，西山也因為自由民權運動的顯赫經歷總共當選五次眾議員。

一八九八年六月三十日，自由黨總理板垣退助與進步黨總理大隈重信（早稻田大學的創辦人）組閣成立日本憲政史上第一個政黨內閣——隈板內閣（除陸相、海相外，所有內閣成員均出自政黨），為了「酬謝」西山志澄多年來為自由民權的出力，任命他為這個內閣的警視總監（第一個非貴族、藩閥出身的警視總監）！

三

整體而言，《龍馬傳》的格局比起《龍馬がゆく》小了許多（後面我會再舉例），可能有人會說受限於字數的關係，當然字數的多寡鐵定與格局的大小有關，不過並不是絕對的。司馬遼太郎的歷史小說最大優點，依交通大學楊永良教授所言，是「在於徹底的歷史考證，以及百科全書式的敘述方法。」這種敘述方式以及深厚的歷史底子別人不見得學得來，《龍馬傳》的編劇在這方面當然不能與司馬遼太郎相提並論（我並不是說該劇的編劇就不如遼太郎，每個人都有自己專精的領域），所以同樣是以坂本龍馬為主人公，表現出來便有所不同。

司馬遼太郎徹底的歷史考證，他在小說裡提到歷史人物時，常會將時間往後延伸下去，提及該人物或者該人物的後裔之後的情形，或者額外針對某些主題做極為詳盡的介紹。例如《龍馬がゆく》第二冊後半，提到武市半平太派人暗殺土佐藩參政吉田東洋時，很詳盡的介紹東洋的性格以及性格上的優缺點，並交代在暗殺當日東洋的行程；但是在《龍馬傳》講得就很簡單，畢竟這種純文字的敘述很難在螢光幕前呈現出來。

在談及武市半平太組成的土佐勤王黨也是一樣，《龍馬傳》就只是把鏡頭停在龍馬、武市、平井收二郎、岡田以藏等幾個人身上，彷彿土佐勤王黨的成立只靠這幾個人；司馬遼太郎則進一步提到土佐勤王黨成立時的前後，並附帶提及這一百九十二名歃血為盟的成員大概只有廿一人活到明治時代。

簡單舉這兩個例子除了說明小說與電視劇表達形式的不同外，也佐證了《龍馬がゆく》和《龍馬傳》格局的差異，在日本以坂本龍馬為主人公的小說多如過江之鯽，然而最為有名、生動地寫活了龍馬的只有司馬遼太郎，文筆之傳神、描寫之細膩、史料之豐富、考證之充分、運用之靈活，在在顯示出無人可及。